魚漿夫婦

時間已經過了晚上10點一點點，這是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們三個人坐在車上，以平均時速 80 公里沿著深夜的國道(台灣的省道)，順著海的氣味一路往海邊開去。

從我住的城市開車大約兩個小時，就能來到面向太平洋的道路。順著那條路往西開上一段時間，就會看到沿著海岸線稀疏分布的松林。我們現在的目的地，就是那片松林——老翁岩。在松林深處據說有一塊帶點詭異色彩的黑色岩石。我們今天的目的，就是去看這塊老翁岩，進行膽量測試兼靈異之旅。

這次行程的發起者是後座正熟睡的朋友 K，S 開車，而我坐在副駕駛座，這是我們一貫的組合。由於 K 已經因為暈車而無法說話，所以這趟靈異挑戰旅程既沒有緊張，也沒有期待的氛圍。所有的資訊只能到了現場再說，我們的膽量測試大多都是這樣隨遇而安。

「欸欸，S，你知道老翁岩嗎？」等到我聽到後座 K 的輕微鼾聲時，我向駕駛座的 S 問道。

S 聽起來沒什麼興趣地回答：「不知道……不過，既然是 K 會興致勃勃想要去的地方，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吧。」

「老翁岩的『老翁』，是什麼意思啊？」

「應該是『背負』的意思吧？不太確定，但我好像記得小時候奶奶有這麼說過……大概是像『要背一下嗎？』這樣的意思吧。啊，我好像有點明白了。那麼，是不是兩塊岩石上下疊在一起，就像雪人那樣？」

「不知道啊，反正到了就知道了。」

車一路順利地駛著，我們到達目標的松林時，正好是午夜11點。我叫醒了後座熟睡的 K，下了車。

松林夾在海岸和對面的小山之間，從路的這一側看去，那座山的坡度很陡峭，看起來如果要徒步攀爬會相當費力。當然，我們也沒有要爬上去的打算。地面上散落著像針一樣的松葉，在夜晚的寒風中沙沙作響。松樹是常綠的，所以枝頭依然綠意盎然。

很冷，非常冷。我拿著手電筒的燈光，朝著松林裡照去。S 沒有下車，而是開著車窗，將右肩探出窗外，顯得無聊地打著哈欠。再一看，剛醒來的 K 也在打著哈欠。

在我們面前的松林中，到處散落著跟我們乘坐的車差不多大的岩石。數量雖然不多到讓人無法數清，但兩隻手應該數不完。大多數的岩石都不是像河裡那種光滑的白石，而是形狀不規則、帶有棱角的黑色石頭。

「喂喂，K，那個老翁岩是哪一塊啊？」我問了剛打完哈欠的 K。

「全部。」

「欸？什麼？」

「我說全部，這一帶的岩石全部都叫老翁岩。」

聽到這個意外的回答，我又環顧了一遍四周。看來老翁岩並不是指某塊特定的岩石，而是所有這些黑岩的統稱。

K 越過了護欄，我也跟著翻過護欄，走進松林。K 停在離車最近的一塊岩石旁，那塊岩石相對來說少了些棱角，形狀更接近圓球。大概有兩公尺高，一公尺半寬。我盯著那塊岩石，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博物館看到的恐龍蛋化石。

「……據說，某些岩石上面有手印或者人形之類的痕跡。如果是人形的話，應該像魚拓那樣的樣子。但看來這塊岩石上沒有，我沒找到。」K 圍著岩石繞了一圈，這麼說道。

但我畢竟什麼都還不知道，所以聽到手印的說法，完全搞不清楚是什麼意思。

「欸欸，那這個老翁岩到底是怎麼回事？聽說有些血腥的故事？」

K 瞥了我一眼，輕笑了一下。然後，他突然把手電筒對準自己的下巴，燈光照得鼻子和臉頰都亮了起來，有點像是模仿稻川淳二那種講鬼故事的方式。

「……其實啊，這個老翁岩的『老翁』有背負的意思……可是，你看，這塊岩石什麼都沒背著吧？不覺得很奇怪嗎？」

「拜託，這種故事就別這樣說了吧。」S 說過的「老翁」的意思果然是「背負」。然而，K 無視我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呢，據說這裡以前有一種特別的處刑方法……你看那邊，那座凹凸不平的山嗎？處刑的方法就是，把罪犯用繩子綁在那塊從山上切下的岩石上，然後從山頂滾下來。」

「……滾下來？」

「當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也心想，『啊，這個有意思了』。用繩子把罪犯的雙手雙腳和脖子都綁緊，就算其中一條斷了也不能脫離石頭。」

當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雖然 K 不是真的稻川淳二，但我也感到了一陣寒意。

「犯人背負著的岩石，所以叫『老翁岩』。據說每一塊岩石上，都有那些這樣被處刑的罪犯的怨念……啊，人類真是可怕的生物，不是嗎？」

K 說完之後，把手電筒啪的一聲關掉，結束了這段靈異故事。我即使聽完，心跳還是比平常要快得多。真是荒謬。怎麼可能有這樣殘忍而荒唐的處刑方法，還是在日本進行的？

「……說到底，這不過只是傳說吧？」我說道，K 正要走向另一塊岩石，但聽到我的話轉過身來，又把手電筒從下巴打光，笑著說：

「誰知道呢……這些故事雖然是傳說，但據說還是有很多文獻和古老的記錄呢……」

說完這些話後，K 一個人往松林深處走去了。我沒有跟上去，而是站在這顆像恐龍蛋的岩石旁愣住了。真的有這樣的事情嗎？我不知道，只知道這一帶以前交通很不便，是個與外界隔絕的地方。如果真的是這樣……

我開始想像，也許真的有這樣的處刑方法，把罪犯綁在岩石上，從山頂滾下來。我再度環顧四周，在月光下，周圍的黑色岩石影子映入眼簾。這些可能曾碾壓、壓死、摩擦死無數人的岩石，此刻正圍繞著我。

忽然，我感到脖子後有東西輕輕掠過，頓時一陣寒意。一瞬間我感到頭暈，我連忙用手撐住身旁的岩石穩住身體。不好不好，我這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吧。我閉上眼睛，集中精神想要穩住那搖晃的感覺。

就在那時，我突然感覺背後有人的氣息。是 S 嗎？就在我這麼想的一瞬間，我感到不對勁。那氣息並不是一個人的。是 K 回來了？但他剛剛明明是往車的反方向走去。而且，不只是兩三個人的感覺，這是一群人。

我聽到了聲音。壓抑著的呼吸聲，布料摩擦的聲音，腳踩在砂礫上的聲音。我仍然頭暈，但我還是慢慢睜開眼睛，往後看去。

就在我面前，站著一群人。十幾個……二十個……甚至可能更多。因為頭暈視線有些模糊，但可以看出他們都穿著和服，臉上纏著白布，就像木乃伊一樣，看不到臉。只從縫隙中露出眼睛，有人拿著火把，有人拿著木棒，有人拿著繩子。

我想喊叫，但卻發不出聲音。嘴裡有異物感，好像是被塞上了布。我沒有時間去思考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也發現，雙手雙腳都動不了，我的身體被綁在岩石上。當我意識到脖子上也纏著繩索的時候，我感到一陣恐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拼命掙扎，但繩子綁得非常緊，動也不動。

周圍的景色已經完全改變了。這裡是山頂，不再是松林。我感到周圍的人在移動，突然明白他們要對我做什麼。我現在就像一個罪犯一樣。那些用白布遮住臉的人中，似乎有一個人作為代表走到前面，對我說著什麼，看起來應該是個男人。我聽不清他的聲音，但看到布料在他的嘴邊微微移動。

那男人對我行了一個禮。這似乎是個信號，在場的所有人都走向我。那些拿著粗木的人把木棒插入岩石底下，很多隻手臂一同推著岩石。

住手！但我叫不出聲音，只能瘋狂掙扎。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鬆動了。震動通過岩石傳到我身上。慢慢地，慢慢地，就像是慢動作一樣，我的身體仰面向後倒下，望向天空。星星。月亮……對了，今天的月亮也是滿月呢。我居然在這時候想著這些不相干的事。

然後，一聲巨響，空氣似乎被撕裂，緊接著後腦傳來巨大的衝擊。我以為自己死了。

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仰躺在松林中，四肢大字型地倒在地上。我靜靜地躺了一會，然後開始確認自己的狀況。呼吸急促，心跳劇烈，頭很痛。應該沒有受傷……應該還活著。太好了，我還活著。

我慢慢地坐起來，這時才意識到剛剛的大聲音其實是車的喇叭聲，應該是 S 按的。我一邊想著，一邊站起來，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手電筒。就在這時，我注意到自己手掌上有些東西。那是暗紅色黏稠的液體，兩隻手掌上都有。我大吃一驚，用撿起來的手電筒照向前面的岩石。仔細一看，岩石上同樣有紅黑色的液體粘著。兩處。正是我剛剛為了穩住身體，將雙手撐住的地方。

我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手掌，並沒有受傷。

「喂……你還好吧？」

我回頭一看，發現 S 已經從車上下來，跨過護欄，朝這邊走來了。

「我在車裡看著你，突然就倒下了，然後起來後又盯著岩石發呆……你發生什麼事了？」

我默默地把手掌伸給 S 看，然後指向岩石上的手印。S 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看，然後用手指在岩石上的痕跡抹了一下，聞了聞。

「是血啊。你受傷了嗎？」

我搖了搖頭。

S 好像在思考什麼，然後說：「後腦勺」，接著補充道：「摸一下看看。」

我按照他的話，用手摸了摸後腦勺。劇痛。嚇了一跳，我低頭看自己的手，發現手上沾著一些新鮮的血跡，沒有黏稠感。看來我向後倒下時撞傷了頭，好在傷勢不嚴重。

「應該就是這樣。要不然，難不成是岩石自己滲出來的血嗎？」

S 似乎在暗示，這些血全都是我的。然而，在那之前我的手根本沒有碰到後腦勺。我感到很困惑，正準備說「但是……」，但 S 搶先開口問道：「K 去哪了？」

這時我才想起 K 的存在。記得他是往松林深處去了，但現在不見人影。我大聲喊道：「喂，K！」但沒有得到回應。 我和 S 互相看了一眼，決定一起去找他。

我們兩人往松林深處走，最後在一塊岩石的陰影裡找到趴倒在地的 K。那一瞬間，我以為他死了。所謂「肝都要冷掉」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我急忙跑過去，把他翻過來檢查呼吸。還有呼吸，他沒死。看起來只是暈倒了而已。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喂，起來啊，笨蛋！」S 用力拍了拍 K 的臉頰，但他還是沒有醒。我大概能猜到 K 發生了什麼事。或許，K 和我經歷了差不多的情境——成為了「罪人」，被綁在岩石上，然後被推下山坡。我因為 S 按下的喇叭聲被拉回來，而 K 又「看」到了哪一步呢？

一股莫名的恐懼悄然浮上心頭，我拼命地甩頭想要驅散這感覺。我們搖晃他，甚至踢他，但 K 始終沒有醒來。最後沒辦法，我們決定就這樣把他抬回車。我們猜拳，輸掉的我只好背起 K。原來一個完全沒有力氣的人是這麼重。

「……說起來，這樣算是『背負』吧。」在我們往車走的路上，S 小聲地說道。我也認同這說法，但也僅止於此了，畢竟這一切實在是太荒誕了。

K 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在行駛中的車裡了。當時，我和 S 正在討論如果到了明天 K 還沒醒來，就要把他送到醫院去。沒想到 K 突然從座椅上跳起來，把我們嚇了一跳，甚至車輛也因為他的動作晃了一下。

「這是……這裡是……車裡？」

K 明顯顯得很混亂，聽我解釋這是 S 開的車後，他才總算冷靜了下來。隨後，K 看向我，問道：

「……你也看到那個了？」

我點了點頭。我看到的東西，K 看到的東西，我們都知道「那個」指的是什麼。

「你看到哪一步？」

「滾下去的前一刻。」

「……是嗎，那還好。……我可是一點不落地全看完了……真的是太可怕了。」

我說不出話來。K 的意思是他全程經歷了「那個」。看到我們兩個的樣子，S 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專心開車。

「『那個』到底是什麼啊……」我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岩石的記憶，還是罪人的記憶呢。大概每塊岩石都有各自的故事吧……」K 盤腿坐在座位上，朝著下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只看到了途中對吧？我把剩下的告訴你。」我聽見自己吞了口口水的聲音。

「……滾啊滾的，滾到一半的時候，右手和左腳都斷了。說實話，那時我都尿了。不過不是現在，是『那個情境』裡的事。」

即便是尿了，我也不會嘲笑他。我自己也害怕到不行，那時真的以為自己會死。而且，當時如果再滾下去，那個在「那個情境」裡的我應該就死了。

但 K 接下來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

「我當時也想，這下死定了吧……但啊，我的那塊岩石上，那個人並沒有死。」

「……什麼？」

「滾到最後，居然還活著。所以，我覺得運氣還不錯吧，也許是岩石的形狀或者滾下去的方式合適……不然的話，如果真的死了，那可就真的糟了。估計我也不會坐在這裡了。」

K 說著，顫抖了一下身體，像是要把身體裡的寒意全都吐出來似的，又深吸了一口氣。如果真的死了，那就真的糟了。這句話聽起來有些怪異，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那個」是如此真實的體驗。如果說夢和現實之間還有什麼的話，那麼「那個」應該就屬於這種東西。

深呼吸之後，K 抬起頭來說道：「沒想到這所謂的老翁岩，竟然是這麼危險的東西……」

我點了點頭，K 也跟著點了點頭。

「……說真的，還真是一次特別的經歷。」車內忽然陷入一瞬間的沉默，感覺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在腦海裡反復咀嚼著 K 剛才的話，但怎麼想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再想一次，還是不懂。再一次。

「這麼一說，這次真的運氣太好了。如果這傳說傳開，那裡一定會變成一個超熱門的靈異景點。能這樣差點死掉的經歷，可不是隨便就能體驗到的啊！」

車裡忽然亮了起來。我一看，K 正用手電筒照著自己的下巴。

「唉呀，不可思議的事情，真的還是存在啊！」說完，K 開心地笑了起來，「哈哈哈」。

S 小聲地對我說：「……還是把他送醫院吧？」

我無力地搖了搖頭。「深夜去醫院，只會讓他更開心吧……」

隨後，我望著窗外，陷入了沉思。如果 K 所捆綁的岩石是「死亡之岩」，而他真的和罪人一同死去了，那會怎麼樣？如果他就這樣永遠不醒過來呢？

想了又想，我最終得到的結論是：「就算那樣，他的笨也改不掉吧。」我可能還是會背著 K，一如既往。

我嘆出的一口氣在車窗上留下了微弱的白霧，很快便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