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G_0607.jpg

浮屠


阿生等了好幾天,都沒看到記者的報導出現。
但一顆心懸在那裡也沒辦法,
也不知道旺伯這件事會不會被寫上新聞,
於是便跟派出所要了記者的電話打過去。

打了幾次才打通,記者一接起來,
用著沒有精神跟帶著恐懼的聲音回應。

「喂?請問你是?」記者說。
「你好,我是阿生,那個鎮上的社工。」
「有、有什麼事嗎?」
「那個我想確定你會不會寫旺伯的報導,
還有他不是自殺,我想再三確定。」阿生堅定的說。
「自殺!什麼自殺!我不要在看到自殺了!
不要找我!」記者害怕又恐懼的說了起來。
「你在說什麼?」阿生覺得納悶。
「我不會寫了,以後也不會在寫自殺的事了,
對不起!」記者說完就把電話急急忙忙掛了。

阿生覺得納悶,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究竟是旺伯的因素呢?還是有其他的因素?
好在一般鄉鎮都有一位以上的記者,
阿生再次透過派出所找到記者的同事,
也就是另一位記者。

後來才瞭解到,原來那一位記者,
本來要報導旺伯的事件為自殺事件,
但是台中那邊突然人手不足,緊急把他調過去,
採訪另一件案件。

這案件就真的不得了了,那是一件老旅館的自殺案件,
一位應召小姐在旅館的浴缸中自殺。
詳細情況我不方便多談,因為我覺得太恐怖了,
大過年沒必要說這個。但關鍵字是三天後才被發現,
不只記者,連警察都吐了一地。

有時候,真實所見的,往往比幻想的恐怖上好幾倍。

從那時開始那位記者的精神就不太穩定,
不只是惡夢還有鬼壓床,還有許多許多的幻覺,
也休息了一個禮拜。阿生跟那位記者的同事要了他的住址,
每幾天下班後就去探望他,
也帶了很多宮廟的符給他壓壓驚。
但重點是每個禮拜六日的時候,
阿生會找一天帶那位記者出來走走,
藉由心理諮商的方式,那位記者才慢慢重回正常的生活。

但那位記者是不敢再報導或採訪自殺相關的案件了。

「你不氣他嗎?」我問。
「有什麼好氣的,他又還沒寫。」阿生說。
「那你為什麼要幫他呢?」
「這是我唯一的技能阿,我都做社工這麼久了,
我不幫他,誰幫他。」

那是2012年的年初,
阿生收到高中同學寄來的紅色炸彈,
上面寫著2012年3月10日要結婚,
身為死黨的阿生,把所有事情排開,
就是那一天要去參加婚宴。

那是2012年3月2日下午2點的事情。

阿生雖然會開車,但當社工應該都知道,
在探視個案的時候,大街小巷上來去自如的,
莫過於腳踏車與摩托車了。
阿生平時休閒時很愛騎腳踏車,
常常從台南騎到溪湖鎮。不過上班就幾乎都倚靠機車了。

那天下午,阿生探視完個案後,要返回辦公室。
騎過一家7-11時,看到前面往右彎進去的巷子,
有一台貨車正要從右到左倒車出來。
遇到這種情況時,一般來說,往左邊繞過去就好了。
但阿生遇到了一個坑洞,碰的一聲,龍頭開始不穩,
眼看快要撞上貨車的時候。
阿生好像看到了三個人,用手幫他穩住車頭,
雖然是幫他,但他覺得全身發寒。

好不容易閃過了貨車,卻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
就是旺伯,旺伯用著很兇惡的臉,
看這另外一側的三個人,雖然只是一瞬間,
但阿生記得很清楚,旺伯作勢要用力拉摩托車龍頭右側的把手。

阿生下意識的反射就往左傾,
沒想到完全沒有向右的力道,阿生往左邊倒下去,
左腳與安全帽一直在地上摩擦,滑行一段距離後才停住,
然而阿生因為安全帽的撞擊,短暫失去了意識。

「校年耶,拍謝。」阿生在倒地前隱隱約約聽到這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醒過來的時候,
已經在醫院了,一張眼看到的是媽媽還有同事芳姐。

「怎麼會摔倒呢?好在醫生說只有皮肉傷,
不過好像有點輕微腦震盪。」媽媽說。
「我不知道,旺伯跟那三個人。」阿生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
「旺伯過世好一段時間了,應該是摔到頭的關係。」芳姐說。
「我不清楚。」阿生說。
「我幫你請好假了,下週先休息,你的個案我會處理。」芳姐說。
「謝謝妳。」阿生無力的說。

2012年3月8日傍晚,阿生來到阿勝的宮廟,
跟王爺說了好久的一段話,關於旺伯的話。
阿生不解旺伯為什麼會這麼做,究竟是幻覺,
還是真的是旺伯,他不怨旺伯,只希望旺伯一路好走。

「你知道嗎?阿生其實從來沒有為自己求過什麼。」阿勝說。
「沒為自己求?那麼?他怎麼可以說那麼久。」我問。
「他只幫別人求。」
「你怎麼知道。」
「有一次他跪在那裡求的時候,拿著好大一張的通報表。」阿勝說。
「那他是在求什麼?」

阿勝跟我說明,阿生很常拿著個案的資料來,
跟王爺說明地址還有人名,祈求祝福那個人的全家平安、夫妻和樂,
甚至是戒毒成功跟戒酒成功,也一併幫他求了,
甚至向王爺求符,再去送給有同樣信仰的個案。

阿勝再跟我說明,因為阿生每次來,
每次都只幫人求,久而久之,阿勝也是充滿疑問,
便問了阿生,你怎麼只幫別人求。

「小時候我看我媽拜拜的時候,她跟我說的。
因為她拜拜的時候,只求我跟爸爸平安,除此之外,
就只是感謝。」阿生說。
「她怎麼說?」阿勝問。
「她說,我過得很好阿。家庭和樂、平安,
丈夫也為這個家打拼,兒子也沒變壞,窮是窮,
錢在賺就好,我有什麼好幫自己求的。」
「可是媽媽,妳的身體不好阿。」阿勝問。
「因為跟爸爸一起打拼阿,沒日沒夜的,
身體一定不好,不是很合理的嗎?之後好好休息就好了,
看醫生就好了,何必麻煩神明呢?」

然而阿勝是個賤嘴的人,就說了下列的話。

「可是你社工師考了七次都沒上耶,
你怎麼不去求你的考運呢?」阿勝說。
「這個喔,你聽我說。」

阿生對阿勝說,考試就是跟人競爭阿。
那麼他也拜,我也拜,那麼神明要保佑誰阿,
那好了,如果一樣都保佑的話,就看有沒有唸書了。
那不就是考試的本質了嗎?本來就是要唸書阿。

「而且我覺得神明有保佑我啦。」阿生說。
「怎麼說咧。」阿勝說。
「我每次考試前都睡很飽,上考場也很順利,
都是我沒把書唸完啦。」

阿生又說到,其實宮廟對他來說,
他自己並不求什麼,他是社工,沒有信仰很難做下去,
不管個案的狀況如何,他都想找個對象說說,
有時是大廟像龍山寺,有時是阿勝的宮廟。
說一說,心裡就輕鬆多了。阿生又說,
這些個案,我醒著的時候我來照顧,
我睡著的時候就交給神明了。
我一直相信神明會幫我照顧好的,因為睡飽才有精神阿。

人民進入廟宇的時候,點上幾炷香,
祈求著一切平安,事事順心。求神明把不好的事情帶走,
求神明把不順的運勢轉變,那怕是做錯了的一些小事,
都是不敢跟別人說的。只能趁現在香火縈繞,
悄悄的向神明說去,讓這些秘密隨著香燒盡後消失無蹤。

2012年3月10日下午3點。

阿生要去參加同學的喜宴。
杵著柺杖的他,爬上機車後,發現怎麼發也發不動。
因為上次摔車後,引擎出了一些問題,時好時壞,
以前兩三次可以發動的,今天卻整台怎麼也發不動了。
阿生心想,那麼騎腳踏車去好了,但左腳怎麼都沒法彎曲,
只好跟不在家的老爸借車了。

那是一台3000cc的轎車,阿生沒開過幾次,
是一台很老很老的車了。照後鏡上掛著的觀音像已經泛黃,
阿生試著發動,很順利就啟動了。
想著以往老爸都要發個半天,他覺得真的是好運。

2012年3月10日下午4點,彰化縣溪湖鎮福德路上。

阿生遠遠就看到紅燈,前方的機車停等區剛好有幾台機車。
阿生便把右腳放在煞車上,慢慢的煞車,靠近紅綠燈。

碰!阿生被後面突然的撞擊力道嚇到,
由於撞擊力道太猛,阿勝只能緊貼椅背,
右腳死命的踩著煞車。

前面有摩托車,不能讓車撞到它們,
阿生努力把車子往右打,雖然那是一片田,
掉下去難保車頭不會受到衝擊,造成自己的傷害。

但阿生沒管那麼多,車子滑行了一段距離,
又擦撞到一點點旁邊的小轎車,總算停住了。

阿生打開車門,看著後面撞他的廂型車,
車頭全毀,引擎漏出黑油跟汽油來。又看看前面那些摩托車,
沒一個人受傷。但頭好暈,阿生吐了出來。
靠著車子,便短暫暈了過去。

「校年耶,不錯喔,你救了七個喔。」
阿生在昏迷中好像聽到旺伯說。

世間浮屠千百座,有誰捨己救一人。

「阿生,你還好嗎?」趕來的巡邏員警問。
「阿,怎麼又是你。」阿生無力的回答。
「我載你去警局啦,你有沒有怎麼樣。」
「我好多了,只是有點暈跟腰酸。」

雖然撞他的人在警局裡一直喝礦泉水,
又找了議員助理來。但經過酒測後,
還是高達每公升0.77毫克。

「好在你在後面擋住他那台,
不然他一撞下去阿,前面的摩托車就跟保齡球瓶一樣,
收屍收不完。」巡邏員警說。
「來得太突然了,我也反應不過來。」
「你的車尾全毀耶,時速至少有60。
你那台的車尾都是鋼板,也可以爛成這樣,
代表力道真的很大。」
「糟了,那是我爸的車。」阿生說。
「還有,幫你叫警察的是摩托車上的一個孕婦,
她要跟你說謝謝。好在後面那台車的引擎全毀,
因為那個駕駛還想開走。」

阿生只有要求修車的金額就和解了,
修車的時候,修車師傅還說,這一台怎麼還能發得動阿。
引擎那邊的零件早已老舊不堪使用了,
阿生也只能搖搖頭說不知道。

幾天後,阿生又回到辦公室去上班,
雖然還有著車禍的後遺症。但他還是每天努力撐著上班,
阿生的運勢並無好轉,2012年的社工師考試,還是落榜。

有一天,他被主管叫進辦公室。

「阿生阿,你真的是很好的社工。」主管說。
「謝謝。」阿生說。
「可是阿,現在新人來的都是碩士,
而你年紀也大了,也沒考上社工師,
有沒有為未來做一點打算呢?」
「這個?」
「約聘不能做一輩子阿,看你要不要再唸書,
或者考個公務員,會比較好,但留下來我也不反對。
但你也知道,台灣對社工的待遇實在太差了。」
「我知道了。」

阿生沒有再續聘,離開了那裡,沒有再做社工了。
雖然如此,阿生還是跟著新人把事情交接完,
就算離職了,個案的問題還是幫忙,
還是忙了好一段時間才圓滿結束。

2013年,遠洋的父親回來了,因為跑船的時間夠久了,
被挖角到了桃園的綠色海運公司,跑船也不用跑那麼遠了,
每個月至少都有十天在家。媽媽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
經由北部的親戚介紹,又可以去上班了。
阿生全家又搬到了北部。

那一年,阿生留在家裡休養,頭痛也好了,
腰酸也好多了。我看著阿生的臉書,都是騎腳踏車的照片,
看來是完全康復了。

同年,阿生通過監獄官司法特考,在北部的監獄工作。

「你是阿生學長嗎?」監獄官前輩問。
「你是?」阿生不解。
「我是小齊阿,你在211的學弟,你記得嗎?」監獄官前輩說。
「小齊?」
「你還記得嗎?我被電得很慘的時候,你有照顧我,
還拿龍山寺求的符送我,沒有你我撐不下去。」
「我想起來了,你來多久了阿。」
「我來四年囉,別怕,以後這裡我罩你。」

2014年的年底,我在阿勝的宮廟。

「我常想阿。」阿勝說。
「啥?」
「阿生背後應該有冤親債主喔,不過。」
「真的假的,不過?」
「如果真有那兩、三百年後都要尋仇的冤魂,
那麼為何不能有四、五百年都要報恩的善魂呢?」阿勝說。
「說的也是。」
「上天是很公平的,
若真有前世,那些已經做的,
我們無法改變,我們能擁有的只有當下,
能做的,只有現在的一念之間。」阿勝說。
「不過一定要好好活著阿。」
「對阿,但一定要活著,死了之後就什麼都做不了了,
你可能永遠不知道,你的生命會因為什麼而改變。
可能是一篇文章、一則報導或一本書,
甚至是一個人。起了一個善念,不就是一個善緣嗎?還有。」
「還有?」我問。
「人常說花錢消災,
但會不會除了錢之外。冥冥之中,
有無形的力量幫你了了這一齣事呢?再來。」
「原來如此。」
「人常說有些冤親債主要報仇,但因為積善過多,
這一世無法下手,只好等來世。會不會那個人這一世,
需要的他的人太多,冤親債主也得罪不起呢?
但,我想那些冤親債主也是會被感動的吧。」

阿鸞於2012年與阿財離婚,2014年到台北工作,
帶著兒子再嫁,目前婚姻幸福。

阿生仍然一有空就去看旺伯的女兒,
回去的時候,總會到阿勝的宮廟,陪宮廟的醫療巡迴車,
送老人與行動不便的人去醫院。

年輕人在2012年考上台鐵,目前在二水區間服務。

記者跟阿生成為好朋友,有時候報紙上有些監獄的報導,
就是阿生跟記者講的。

芳姐離職了,到北部繼續念社工的研究所。

巡邏員警後來又唸書考上了警官,目前要當派出所所長。

最後,全台灣的社工朋友們,謝謝你們,
沒有你們,就沒有現在的台灣。

=======================================================

後記

我在2014年的年底跟阿勝要了阿生的LINE,
在網路上跟阿生聊了起來,以下是LINE的訊息。

筆者:「阿生哥阿,好久不見。」
阿生:「好久不見,聽說你到日本去了,過得好嗎?」
筆者:「很好阿,我回台灣囉,現在人在台北。」
阿生:「我也在北部,有空可以見面聊阿。」
筆者:「那個,我想把你社工的經歷寫出來,可以嗎?」
阿生:「可以阿,是要哪一個,
是我抱住愛滋病患叫他不要自殺那件事,
還是那個家裡有液晶電視跟PS3要申請低收入戶那個。」
筆者:「因為我要分享在飄版,所以有靈異一點的嗎?」
阿生:「有喔有喔。」

於是就有了這些經歷,後來我有跟阿生在台北見面。

阿生:「我覺得旺伯沒有那麼溫和,不過也差不多啦。」
筆者:「那還有哪些要修的嗎?」
阿生:「還有這些跟那些,這樣改改就好了。」
筆者:「好。」(其實改了很多,唉。)

筆者:「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你還會當社工嗎?」
阿生:「會阿,但我希望待遇跟福利可以好一點。」
筆者:「怎麼說呢?」
阿生:「這樣就有更多人想當社工了。」

阿勝:「你又匯錢給我了喔,太多了吧。」
阿生:「幫我捐給上次酒駕撞我那個,因為隔一年,
他騎車又酒駕了,我想家裡會有一些困難吧。
他沒有傷到人,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阿勝:「還是一樣用廟的名義嗎?」
阿生:「是阿,還有哪些幫我捐給誰誰誰。」
阿勝:「你怎麼不自己捐。」
阿生:「我是監獄官,公私界線要分明,這些是受刑人的家屬,
犯錯的是受刑人,但家屬還是要生活阿。」
阿勝:「好吧,再來想一些名目好了。」

阿生:「你們都很幸福耶。」
筆者:「驚!(貼圖)」
阿勝:「驚!(貼圖)」
阿生:「我後來發現,家裡經濟不好的或極度貧困的,
他們的小孩往往可能會犯罪。你們都很幸福,還可以上PTT,
很多小孩,他們連電腦都沒有,甚至為了生活鋌而走險。」
筆者:「知道了!」
阿勝:「說教時間!」
阿生:「說到底阿,你們上輩子積福才投對胎阿,
不是每個人都能投到好的家庭的。」

是阿,能在這邊看著文章的我們,是不是上輩子積福,
能投到不錯的家庭呢?

那麼這輩子,再結善緣吧。

新年快樂!

=======================================================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魚漿夫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