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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


阿生等了好幾天,都沒看到記者的報導出現。
但一顆心懸在那裡也沒辦法,
也不知道旺伯這件事會不會被寫上新聞,
於是便跟派出所要了記者的電話打過去。

打了幾次才打通,記者一接起來,
用著沒有精神跟帶著恐懼的聲音回應。

「喂?請問你是?」記者說。
「你好,我是阿生,那個鎮上的社工。」
「有、有什麼事嗎?」
「那個我想確定你會不會寫旺伯的報導,
還有他不是自殺,我想再三確定。」阿生堅定的說。
「自殺!什麼自殺!我不要在看到自殺了!
不要找我!」記者害怕又恐懼的說了起來。
「你在說什麼?」阿生覺得納悶。
「我不會寫了,以後也不會在寫自殺的事了,
對不起!」記者說完就把電話急急忙忙掛了。

阿生覺得納悶,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究竟是旺伯的因素呢?還是有其他的因素?
好在一般鄉鎮都有一位以上的記者,
阿生再次透過派出所找到記者的同事,
也就是另一位記者。

後來才瞭解到,原來那一位記者,
本來要報導旺伯的事件為自殺事件,
但是台中那邊突然人手不足,緊急把他調過去,
採訪另一件案件。

這案件就真的不得了了,那是一件老旅館的自殺案件,
一位應召小姐在旅館的浴缸中自殺。
詳細情況我不方便多談,因為我覺得太恐怖了,
大過年沒必要說這個。但關鍵字是三天後才被發現,
不只記者,連警察都吐了一地。

有時候,真實所見的,往往比幻想的恐怖上好幾倍。

從那時開始那位記者的精神就不太穩定,
不只是惡夢還有鬼壓床,還有許多許多的幻覺,
也休息了一個禮拜。阿生跟那位記者的同事要了他的住址,
每幾天下班後就去探望他,
也帶了很多宮廟的符給他壓壓驚。
但重點是每個禮拜六日的時候,
阿生會找一天帶那位記者出來走走,
藉由心理諮商的方式,那位記者才慢慢重回正常的生活。

但那位記者是不敢再報導或採訪自殺相關的案件了。

「你不氣他嗎?」我問。
「有什麼好氣的,他又還沒寫。」阿生說。
「那你為什麼要幫他呢?」
「這是我唯一的技能阿,我都做社工這麼久了,
我不幫他,誰幫他。」

那是2012年的年初,
阿生收到高中同學寄來的紅色炸彈,
上面寫著2012年3月10日要結婚,
身為死黨的阿生,把所有事情排開,
就是那一天要去參加婚宴。

那是2012年3月2日下午2點的事情。

阿生雖然會開車,但當社工應該都知道,
在探視個案的時候,大街小巷上來去自如的,
莫過於腳踏車與摩托車了。
阿生平時休閒時很愛騎腳踏車,
常常從台南騎到溪湖鎮。不過上班就幾乎都倚靠機車了。

那天下午,阿生探視完個案後,要返回辦公室。
騎過一家7-11時,看到前面往右彎進去的巷子,
有一台貨車正要從右到左倒車出來。
遇到這種情況時,一般來說,往左邊繞過去就好了。
但阿生遇到了一個坑洞,碰的一聲,龍頭開始不穩,
眼看快要撞上貨車的時候。
阿生好像看到了三個人,用手幫他穩住車頭,
雖然是幫他,但他覺得全身發寒。

好不容易閃過了貨車,卻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
就是旺伯,旺伯用著很兇惡的臉,
看這另外一側的三個人,雖然只是一瞬間,
但阿生記得很清楚,旺伯作勢要用力拉摩托車龍頭右側的把手。

阿生下意識的反射就往左傾,
沒想到完全沒有向右的力道,阿生往左邊倒下去,
左腳與安全帽一直在地上摩擦,滑行一段距離後才停住,
然而阿生因為安全帽的撞擊,短暫失去了意識。

「校年耶,拍謝。」阿生在倒地前隱隱約約聽到這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醒過來的時候,
已經在醫院了,一張眼看到的是媽媽還有同事芳姐。

「怎麼會摔倒呢?好在醫生說只有皮肉傷,
不過好像有點輕微腦震盪。」媽媽說。
「我不知道,旺伯跟那三個人。」阿生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
「旺伯過世好一段時間了,應該是摔到頭的關係。」芳姐說。
「我不清楚。」阿生說。
「我幫你請好假了,下週先休息,你的個案我會處理。」芳姐說。
「謝謝妳。」阿生無力的說。

2012年3月8日傍晚,阿生來到阿勝的宮廟,
跟王爺說了好久的一段話,關於旺伯的話。
阿生不解旺伯為什麼會這麼做,究竟是幻覺,
還是真的是旺伯,他不怨旺伯,只希望旺伯一路好走。

「你知道嗎?阿生其實從來沒有為自己求過什麼。」阿勝說。
「沒為自己求?那麼?他怎麼可以說那麼久。」我問。
「他只幫別人求。」
「你怎麼知道。」
「有一次他跪在那裡求的時候,拿著好大一張的通報表。」阿勝說。
「那他是在求什麼?」

阿勝跟我說明,阿生很常拿著個案的資料來,
跟王爺說明地址還有人名,祈求祝福那個人的全家平安、夫妻和樂,
甚至是戒毒成功跟戒酒成功,也一併幫他求了,
甚至向王爺求符,再去送給有同樣信仰的個案。

阿勝再跟我說明,因為阿生每次來,
每次都只幫人求,久而久之,阿勝也是充滿疑問,
便問了阿生,你怎麼只幫別人求。

「小時候我看我媽拜拜的時候,她跟我說的。
因為她拜拜的時候,只求我跟爸爸平安,除此之外,
就只是感謝。」阿生說。
「她怎麼說?」阿勝問。
「她說,我過得很好阿。家庭和樂、平安,
丈夫也為這個家打拼,兒子也沒變壞,窮是窮,
錢在賺就好,我有什麼好幫自己求的。」
「可是媽媽,妳的身體不好阿。」阿勝問。
「因為跟爸爸一起打拼阿,沒日沒夜的,
身體一定不好,不是很合理的嗎?之後好好休息就好了,
看醫生就好了,何必麻煩神明呢?」

然而阿勝是個賤嘴的人,就說了下列的話。

「可是你社工師考了七次都沒上耶,
你怎麼不去求你的考運呢?」阿勝說。
「這個喔,你聽我說。」

阿生對阿勝說,考試就是跟人競爭阿。
那麼他也拜,我也拜,那麼神明要保佑誰阿,
那好了,如果一樣都保佑的話,就看有沒有唸書了。
那不就是考試的本質了嗎?本來就是要唸書阿。

「而且我覺得神明有保佑我啦。」阿生說。
「怎麼說咧。」阿勝說。
「我每次考試前都睡很飽,上考場也很順利,
都是我沒把書唸完啦。」

阿生又說到,其實宮廟對他來說,
他自己並不求什麼,他是社工,沒有信仰很難做下去,
不管個案的狀況如何,他都想找個對象說說,
有時是大廟像龍山寺,有時是阿勝的宮廟。
說一說,心裡就輕鬆多了。阿生又說,
這些個案,我醒著的時候我來照顧,
我睡著的時候就交給神明了。
我一直相信神明會幫我照顧好的,因為睡飽才有精神阿。

人民進入廟宇的時候,點上幾炷香,
祈求著一切平安,事事順心。求神明把不好的事情帶走,
求神明把不順的運勢轉變,那怕是做錯了的一些小事,
都是不敢跟別人說的。只能趁現在香火縈繞,
悄悄的向神明說去,讓這些秘密隨著香燒盡後消失無蹤。

2012年3月10日下午3點。

阿生要去參加同學的喜宴。
杵著柺杖的他,爬上機車後,發現怎麼發也發不動。
因為上次摔車後,引擎出了一些問題,時好時壞,
以前兩三次可以發動的,今天卻整台怎麼也發不動了。
阿生心想,那麼騎腳踏車去好了,但左腳怎麼都沒法彎曲,
只好跟不在家的老爸借車了。

那是一台3000cc的轎車,阿生沒開過幾次,
是一台很老很老的車了。照後鏡上掛著的觀音像已經泛黃,
阿生試著發動,很順利就啟動了。
想著以往老爸都要發個半天,他覺得真的是好運。

2012年3月10日下午4點,彰化縣溪湖鎮福德路上。

阿生遠遠就看到紅燈,前方的機車停等區剛好有幾台機車。
阿生便把右腳放在煞車上,慢慢的煞車,靠近紅綠燈。

碰!阿生被後面突然的撞擊力道嚇到,
由於撞擊力道太猛,阿勝只能緊貼椅背,
右腳死命的踩著煞車。

前面有摩托車,不能讓車撞到它們,
阿生努力把車子往右打,雖然那是一片田,
掉下去難保車頭不會受到衝擊,造成自己的傷害。

但阿生沒管那麼多,車子滑行了一段距離,
又擦撞到一點點旁邊的小轎車,總算停住了。

阿生打開車門,看著後面撞他的廂型車,
車頭全毀,引擎漏出黑油跟汽油來。又看看前面那些摩托車,
沒一個人受傷。但頭好暈,阿生吐了出來。
靠著車子,便短暫暈了過去。

「校年耶,不錯喔,你救了七個喔。」
阿生在昏迷中好像聽到旺伯說。

世間浮屠千百座,有誰捨己救一人。

「阿生,你還好嗎?」趕來的巡邏員警問。
「阿,怎麼又是你。」阿生無力的回答。
「我載你去警局啦,你有沒有怎麼樣。」
「我好多了,只是有點暈跟腰酸。」

雖然撞他的人在警局裡一直喝礦泉水,
又找了議員助理來。但經過酒測後,
還是高達每公升0.77毫克。

「好在你在後面擋住他那台,
不然他一撞下去阿,前面的摩托車就跟保齡球瓶一樣,
收屍收不完。」巡邏員警說。
「來得太突然了,我也反應不過來。」
「你的車尾全毀耶,時速至少有60。
你那台的車尾都是鋼板,也可以爛成這樣,
代表力道真的很大。」
「糟了,那是我爸的車。」阿生說。
「還有,幫你叫警察的是摩托車上的一個孕婦,
她要跟你說謝謝。好在後面那台車的引擎全毀,
因為那個駕駛還想開走。」

阿生只有要求修車的金額就和解了,
修車的時候,修車師傅還說,這一台怎麼還能發得動阿。
引擎那邊的零件早已老舊不堪使用了,
阿生也只能搖搖頭說不知道。

幾天後,阿生又回到辦公室去上班,
雖然還有著車禍的後遺症。但他還是每天努力撐著上班,
阿生的運勢並無好轉,2012年的社工師考試,還是落榜。

有一天,他被主管叫進辦公室。

「阿生阿,你真的是很好的社工。」主管說。
「謝謝。」阿生說。
「可是阿,現在新人來的都是碩士,
而你年紀也大了,也沒考上社工師,
有沒有為未來做一點打算呢?」
「這個?」
「約聘不能做一輩子阿,看你要不要再唸書,
或者考個公務員,會比較好,但留下來我也不反對。
但你也知道,台灣對社工的待遇實在太差了。」
「我知道了。」

阿生沒有再續聘,離開了那裡,沒有再做社工了。
雖然如此,阿生還是跟著新人把事情交接完,
就算離職了,個案的問題還是幫忙,
還是忙了好一段時間才圓滿結束。

2013年,遠洋的父親回來了,因為跑船的時間夠久了,
被挖角到了桃園的綠色海運公司,跑船也不用跑那麼遠了,
每個月至少都有十天在家。媽媽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
經由北部的親戚介紹,又可以去上班了。
阿生全家又搬到了北部。

那一年,阿生留在家裡休養,頭痛也好了,
腰酸也好多了。我看著阿生的臉書,都是騎腳踏車的照片,
看來是完全康復了。

同年,阿生通過監獄官司法特考,在北部的監獄工作。

「你是阿生學長嗎?」監獄官前輩問。
「你是?」阿生不解。
「我是小齊阿,你在211的學弟,你記得嗎?」監獄官前輩說。
「小齊?」
「你還記得嗎?我被電得很慘的時候,你有照顧我,
還拿龍山寺求的符送我,沒有你我撐不下去。」
「我想起來了,你來多久了阿。」
「我來四年囉,別怕,以後這裡我罩你。」

2014年的年底,我在阿勝的宮廟。

「我常想阿。」阿勝說。
「啥?」
「阿生背後應該有冤親債主喔,不過。」
「真的假的,不過?」
「如果真有那兩、三百年後都要尋仇的冤魂,
那麼為何不能有四、五百年都要報恩的善魂呢?」阿勝說。
「說的也是。」
「上天是很公平的,
若真有前世,那些已經做的,
我們無法改變,我們能擁有的只有當下,
能做的,只有現在的一念之間。」阿勝說。
「不過一定要好好活著阿。」
「對阿,但一定要活著,死了之後就什麼都做不了了,
你可能永遠不知道,你的生命會因為什麼而改變。
可能是一篇文章、一則報導或一本書,
甚至是一個人。起了一個善念,不就是一個善緣嗎?還有。」
「還有?」我問。
「人常說花錢消災,
但會不會除了錢之外。冥冥之中,
有無形的力量幫你了了這一齣事呢?再來。」
「原來如此。」
「人常說有些冤親債主要報仇,但因為積善過多,
這一世無法下手,只好等來世。會不會那個人這一世,
需要的他的人太多,冤親債主也得罪不起呢?
但,我想那些冤親債主也是會被感動的吧。」

阿鸞於2012年與阿財離婚,2014年到台北工作,
帶著兒子再嫁,目前婚姻幸福。

阿生仍然一有空就去看旺伯的女兒,
回去的時候,總會到阿勝的宮廟,陪宮廟的醫療巡迴車,
送老人與行動不便的人去醫院。

年輕人在2012年考上台鐵,目前在二水區間服務。

記者跟阿生成為好朋友,有時候報紙上有些監獄的報導,
就是阿生跟記者講的。

芳姐離職了,到北部繼續念社工的研究所。

巡邏員警後來又唸書考上了警官,目前要當派出所所長。

最後,全台灣的社工朋友們,謝謝你們,
沒有你們,就沒有現在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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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在2014年的年底跟阿勝要了阿生的LINE,
在網路上跟阿生聊了起來,以下是LINE的訊息。

筆者:「阿生哥阿,好久不見。」
阿生:「好久不見,聽說你到日本去了,過得好嗎?」
筆者:「很好阿,我回台灣囉,現在人在台北。」
阿生:「我也在北部,有空可以見面聊阿。」
筆者:「那個,我想把你社工的經歷寫出來,可以嗎?」
阿生:「可以阿,是要哪一個,
是我抱住愛滋病患叫他不要自殺那件事,
還是那個家裡有液晶電視跟PS3要申請低收入戶那個。」
筆者:「因為我要分享在飄版,所以有靈異一點的嗎?」
阿生:「有喔有喔。」

於是就有了這些經歷,後來我有跟阿生在台北見面。

阿生:「我覺得旺伯沒有那麼溫和,不過也差不多啦。」
筆者:「那還有哪些要修的嗎?」
阿生:「還有這些跟那些,這樣改改就好了。」
筆者:「好。」(其實改了很多,唉。)

筆者:「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你還會當社工嗎?」
阿生:「會阿,但我希望待遇跟福利可以好一點。」
筆者:「怎麼說呢?」
阿生:「這樣就有更多人想當社工了。」

阿勝:「你又匯錢給我了喔,太多了吧。」
阿生:「幫我捐給上次酒駕撞我那個,因為隔一年,
他騎車又酒駕了,我想家裡會有一些困難吧。
他沒有傷到人,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阿勝:「還是一樣用廟的名義嗎?」
阿生:「是阿,還有哪些幫我捐給誰誰誰。」
阿勝:「你怎麼不自己捐。」
阿生:「我是監獄官,公私界線要分明,這些是受刑人的家屬,
犯錯的是受刑人,但家屬還是要生活阿。」
阿勝:「好吧,再來想一些名目好了。」

阿生:「你們都很幸福耶。」
筆者:「驚!(貼圖)」
阿勝:「驚!(貼圖)」
阿生:「我後來發現,家裡經濟不好的或極度貧困的,
他們的小孩往往可能會犯罪。你們都很幸福,還可以上PTT,
很多小孩,他們連電腦都沒有,甚至為了生活鋌而走險。」
筆者:「知道了!」
阿勝:「說教時間!」
阿生:「說到底阿,你們上輩子積福才投對胎阿,
不是每個人都能投到好的家庭的。」

是阿,能在這邊看著文章的我們,是不是上輩子積福,
能投到不錯的家庭呢?

那麼這輩子,再結善緣吧。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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